论玛丽-劳尔·瑞安的跨媒介叙事理论

关键词：玛丽-劳尔·瑞安；跨媒介叙事；可能世界理论；媒介可供性；故事世界构建；新闻传播学应用

引言

后经典叙事学的核心转向之一，是突破语言中心主义的研究范式，将叙事视为跨越不同媒介形态的文化实践。玛丽-劳尔·瑞安（Marie-Laure Ryan）凭借《跨媒介叙事》（Narrative across Media: The Languages of Storytelling）、《故事的变身》（Avatars of Story）等著作，将哲学领域的可能世界理论与媒介研究的可供性概念引入叙事学，完成了跨媒介叙事从“内容移植”到“世界延展”的范式革新，其理论成为后经典叙事学跨媒介研究的核心框架。在新闻传播数字化转型的背景下，瑞安的跨媒介叙事理论为媒体融合实践、沉浸式新闻生产等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工具，推动新闻叙事从“信息传递”向“意义共创”升级。

一、 瑞安跨媒介叙事理论的论证逻辑

瑞安的理论论证遵循“概念奠基—范式转向—本质辨析—实践规范”的闭环逻辑，每一环均有明确的著作支撑，形成严谨的学术体系。

1. 概念奠基：可能世界理论的叙事学转化

瑞安的理论起点是打破传统叙事学的“语言专属论”，在《跨媒介叙事》导论中提出无涉媒介的叙事定义——叙事是阐释者对文本反应所创造的“建构或心理意象”，区分“是叙事”（being a narrative）与“具有叙事性”（possessing narrativity）两个核心概念，为跨媒介叙事扫清定义障碍。

在此基础上，她将刘易斯、欣提卡等学者的可能世界理论引入叙事研究，在《可能世界、人工智能与叙事理论》（Possible Worlds,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Narrative Theory）中明确核心命题：虚构叙事的本质是通过媒介创造“可能世界”。她指出，可能世界理论为描述虚构世界的完整性与延展性提供了哲学工具，而人工智能对文本认知过程的研究，则为跨媒介叙事的转化机制提供了分析模型。这一融合在其主编的《可能世界理论与当代叙事学》（Possible Worlds Theory and Contemporary Narratology）中进一步深化，形成“可能世界—故事世界—媒介可供性”的三级分析框架。

2. 范式转向：从“叙事传播”到“世界构建”的核心跃迁

以心理学家吉布森的“媒介可供性”概念为分析工具，瑞安在《跨媒介叙事》中正式提出跨媒介叙事的范式转向——从传统的“文本/传播导向”转向“故事世界构建导向”。她强调，媒介并非“信息传递的空洞管道”，其内置属性“既开辟了可能又施加了制约”，直接塑造叙事的形式与受众体验。

这一转向的核心目标是扩展故事世界的“可能性边界”，而非追求单一媒介的内容完整性。瑞安在《故事的化身》中以数字媒介为例论证：游戏可通过互动性探索小说未展开的支线情节，形成平行叙事空间；动画短片可补充电影的背景设定，二者均是利用媒介可供性拓展“可能世界”的典型实践。正如《跨媒介叙事》被学界评价为“将叙事学范围拓展到印刷文学之外”，这一转向实现了叙事学与媒介研究的生产性融合。

3. 本质辨析：跨媒介叙事与相关概念的严格界分

为明确理论边界，瑞安通过对比论证，在《跨媒介叙事》与《故事的化身》中区分了跨媒介叙事与传统改编、商业IP整合的本质差异：

• 与传统改编的差异：传统改编是“自上而下”的权威创作（如小说改编电影），核心是内容的媒介转换；跨媒介叙事是“自下而上”的草根共创，例如中世纪圣经故事通过雕塑、戏剧等媒介被民众自发传播与重构，每个媒介都在丰富故事世界维度而非复刻内容。瑞安将传统改编归为“媒介间的内容移植”，而跨媒介叙事则是“媒介间的世界共创”。

• 与商业IP整合的差异：瑞安在《故事的化身》中批判当代“伪跨媒介”现象，指出《星球大战》等系列作品的跨媒介实践实质是商业营销策略，通过电影、漫画、玩具等扩大IP影响力，并未实现故事世界的实质性延展。她强调，真正的跨媒介叙事必须以“叙事创新”为核心，而非资本驱动的内容复用。

4. 实践规范：成功跨媒介叙事的三项核心条件

基于理论推导，瑞安在两部核心著作中提出成功跨媒介叙事的三项条件，为实践提供可操作的评判标准：

1. 世界观的深度与延展性：故事世界须具备丰富的设定细节，允许不同媒介挖掘未开发的叙事潜力。《跨媒介叙事》以《黑客帝国动画版》为例，指出其通过独立导演的创作补充了电影未呈现的世界观背景，是该条件的典型例证。

2. 媒介特性的差异化利用：不同媒介应发挥独特优势，而非简单重复内容。《故事的化身》详细分析媒介可供性：文学擅长心理描写，影视侧重视觉沉浸，数字媒介具备可编程性与互动性，这些属性让叙事“更接近生活，更接受用户参与”。

3. 数字叙事的创新性拓展：瑞安在《故事的化身》中提出“互动叙事学”概念，构建网络型、侧枝矢量型、海葵型、轨道切换型四类数字叙事话语架构，将超文本小说、互动戏剧、电子游戏纳入跨媒介叙事新形态，强调用户从“被动接收者”转变为“故事世界共创者”的核心价值。

二、 瑞安跨媒介叙事理论的核心创新之处

瑞安的理论突破了传统叙事学与媒介研究的双重局限，其创新之处体现在理论重构、工具创新、领域拓展等多个维度，且均有明确的文献支撑。

1. 本质重构：确立跨媒介叙事的独立理论身份

在《跨媒介叙事》中，瑞安打破“跨媒介叙事=改编/多媒体整合”的认知误区，将其界定为“故事世界的多维度延展”，突出共创性、延展性与互补性三大核心特征。这一定义让跨媒介叙事摆脱“传统改编附属形式”的定位，成为独立的叙事形态。学者弗鲁德尼克评价：《跨媒介叙事》“对志趣在不同媒介中的叙事文类和叙事理论尖端的所有人而言，是一必备”，精准概括了该定义的学术价值。

2. 跨界融合：可能世界理论的叙事学创造性转化

将哲学领域的可能世界理论转化为叙事学分析工具，是瑞安最具标志性的贡献。她在《可能世界、人工智能与叙事理论》中完成基础建构，通过“可能世界—故事世界—媒介可供性”的框架，为跨媒介叙事的合理性与有效性提供哲学依据。相较于此前叙事学对“虚构性”的浅层讨论，这一转化让虚构世界的“延展性”成为可分析的学术命题，推动叙事学从“文本分析”转向“世界分析”。

3. 工具创新：构建媒介叙事能力的可操作分析体系

瑞安在《跨媒介叙事》中构建包含空间性、时间性、交互性等12项参数的媒介叙事能力评估矩阵，为跨媒介叙事的媒介选择、内容分配提供量化分析工具。这一工具弥补了传统叙事学“定性分析为主”的不足，推动跨媒介叙事研究向“定性与定量结合”方向发展。同时，《故事的化身》中提出的四类数字叙事话语架构，被广泛应用于游戏设计、互动影视创作等实践领域，如“海葵型”架构成为IP维基、游戏装备描述的核心结构模板。

4. 领域拓展：开辟数字叙事的前瞻性研究方向

瑞安在《故事的变身》中聚焦数字媒介的可编程性、互动性等独特属性，首次系统提出“互动叙事”概念，将超文本、虚拟环境、电脑游戏等纳入叙事学研究范畴。她区分“叙事沉浸”与“游戏沉浸”的差异，指出数字叙事的核心是“用户内嵌式参与”，这一观点为后来的游戏叙事学、互动影视研究奠定理论基础。相较于同时代学者对数字叙事的碎片化讨论，瑞安的框架具备系统性与前瞻性，引领了后经典叙事学的数字转向。

5. 实践批判：坚守商业语境下的叙事本质

瑞安的理论兼具学术深度与现实批判力。她在《跨媒介叙事》尾声与《故事的化身》中，明确区分“叙事创新驱动的跨媒介实践”与“资本驱动的伪跨媒介实践”，强调跨媒介叙事的核心是“世界观的统一性与媒介利用的差异化”。这一批判为学界与业界提供了清晰的价值标尺，避免跨媒介叙事沦为IP变现的工具，彰显了人文研究的现实关怀。

三、 瑞安跨媒介叙事理论在新闻传播学领域的应用案例

瑞安的跨媒介叙事理论不仅适用于虚构叙事研究，其“世界构建”“媒介可供性差异化利用”“用户共创”等核心观点，也为新闻传播学的媒体融合、沉浸式新闻、数据新闻等实践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指引，以下为三类典型应用案例：

1. 媒体融合报道：差异化媒介协同构建“新闻事实世界”

瑞安强调，成功的跨媒介叙事需依托世界观的深度延展性与媒介特性的差异化利用，这一原则在主流媒体的融合报道中得到充分体现。以新华社“脱贫攻坚”主题融合报道为例，其构建的“脱贫攻坚新闻事实世界”并非单一媒介的信息叠加，而是不同媒介的互补性延展：

• 文字报道（报纸、客户端图文）发挥深度阐释优势，聚焦政策解读、人物访谈、数据论证，构建事实世界的核心框架；

• 短视频（抖音、快手账号）利用视觉化、碎片化优势，呈现脱贫村庄的场景变迁、村民的日常生活片段，补充文字未触及的情感细节；

• 纪录片（央视纪录频道、新媒体平台）凭借长时段叙事优势，跟踪记录脱贫攻坚的全过程，挖掘文字与短视频未展开的支线故事（如驻村第一书记的工作日常、产业扶贫的曲折历程）；

• 互动H5（“我的脱贫故事”小程序）依托用户参与优势，邀请网民上传身边的脱贫变化，形成“专业媒体+草根共创”的跨媒介叙事格局。

这一实践完全契合瑞安的理论：不同媒介未重复同一内容，而是通过差异化的可供性利用，共同拓展“脱贫攻坚”这一新闻事实世界的维度，实现从“信息传播”到“意义构建”的升级。

2. 虚拟现实（VR）新闻：互动性拓展新闻叙事的“可能性边界”

瑞安在《故事的化身》中提出，数字媒介的互动性让用户从“被动接收者”转变为“故事世界共创者”，这一观点为VR新闻的发展提供了核心理论支撑。VR新闻的本质，是通过沉浸式媒介技术构建新闻事件的“可能世界”，让用户以“参与者”身份探索事实的不同维度。

以《纽约时报》VR新闻作品《流离失所》为例，该作品聚焦难民危机，用户可通过VR设备“置身”于难民营、边境检查站等场景：既可以跟随主线叙事了解难民的逃亡历程，也可以自主探索难民营的角落（如儿童的课堂、难民的帐篷），查看文字说明、聆听现场声音，获取主线未呈现的细节信息。这种“主线叙事+支线探索”的结构，正是瑞安所强调的“通过不同媒介的互补性扩展故事世界的可能性边界”——VR媒介的互动性突破了传统文字、影像新闻的线性叙事局限，让新闻事实世界具备了多维度探索的可能。

同时，该作品也遵循了瑞安“媒介特性差异化利用”的原则：VR媒介的核心优势是空间沉浸感与互动自主性，而非简单复刻文字新闻的内容，这使其与传统新闻报道形成互补，而非替代关系。

3. 数据新闻的跨媒介叙事：可视化与交互性共创“数据事实世界”

瑞安的“数字叙事”理论，也为数据新闻的跨媒介实践提供了分析框架。数据新闻的核心是将抽象数据转化为可感知的叙事，其跨媒介实践需依托不同媒介的可供性，构建“数据事实世界”。以财新网“新冠疫情追踪”数据新闻专题为例：

• 网页端专题发挥数据可视化优势，通过动态地图、折线图、柱状图等呈现疫情的时空分布、传播趋势，让用户直观感知数据变化；

• 移动端小程序依托便携性与实时性优势，提供疫情数据的实时更新、个性化订阅（如用户所在地区的疫情信息），满足用户的即时需求；

• 短视频账号利用通俗化解读优势，将复杂数据转化为“一分钟看懂疫情趋势”的短视频，降低数据理解门槛；

• 线下展览通过实体互动装置，让观众触摸、操作数据模型，增强数据的可感知性。

这一实践符合瑞安提出的“数字叙事”特征：通过不同数字媒介的协同，将抽象的疫情数据构建为一个可探索、可互动的“数据事实世界”，用户可根据自身需求选择不同媒介入口，获取差异化的信息，实现数据叙事的“自下而上”共创。

四、 瑞安跨媒介叙事理论的学术影响与文献价值

瑞安的理论体系通过《跨媒介叙事》《故事的化身》等核心著作得以系统化呈现，其中《跨媒介叙事》被公认为“跨媒介叙事研究的奠基性文献”，其导论部分是该领域引用率最高的经典文献之一。

从学术层面看，她的“可能世界+媒介可供性+世界构建”分析范式，打通了叙事学、媒介研究、哲学、人工智能等多学科的对话渠道，推动叙事学向跨学科、跨媒介方向深度发展。在新闻传播学领域，该理论为媒体融合、沉浸式新闻、数据新闻等研究提供了新的分析视角，推动新闻叙事研究从“效果研究”转向“文本与世界的关系研究”。

从实践层面看，其提出的“媒介特性差异化利用”“世界观延展性”等原则，成为新闻媒体融合报道的核心指导标尺；数字叙事话语架构则为互动新闻、虚拟现实新闻的生产提供了具体的结构参考。正如学者麦克黑尔评价：《跨媒介叙事》“开拓、新颖、几乎全然史无前例”，这一评价精准概括了瑞安理论的开创性地位。

五、 参考文献

[1] Ryan, M. L. (2004). Narrative across Media: The Languages of Storytelling.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 Ryan, M. L. (2006). Avatars of Story.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3] Ryan, M. L. (1991). Possible Worlds,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Narrative Theory. Indiana Press.

[4] Ryan, M. L. (Ed.) (2015). Possible Worlds Theory and Contemporary Narratology.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