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咋了”，正在毁掉我们这一代人吗？

「我们需要意识到：

时隔一年，“那咋了”文学突然又火了。

去年六月份，抖音博主鸭鸭米的一则视频爆火网络。“人生无非三个字，那咋了？”

（博主鸭鸭米带火“那咋了”的视频）

从这里开始，这个极富挑衅意味的三个字迅速爆火网络，并且一跃成为2024年词汇。

（《语言文字周报》总结2024年年度热词）

而在我们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的时候，这个梗已经迅速蹿出网络，弥漫在成年人，甚至是小学生的生活中。很多人都发现，以“那咋了”为首的一系列网络热梗，已经挤占了太多表达的空间。于是，网络上又出现一批看起来有些矫枉过正的视频。

（一则小学生“我们不说‘包的’”视频流行网络）

这种两极分化的态度，其实折射的是我们当下对于“热梗”的姿态。我们一面沉醉于这种短平快的罪恶快感里，一面又对这种极具诱惑性和成瘾性的表达深恶痛绝，最后陷入一种觉得哪种观点都有道理的矛盾状态。

因此，与其在两种态度里跳跃，不如好好思考一个问题：

爱说“那咋了”的我们，究竟在说什么？

我们重新关注起“那咋了”，是因为一个新的现象：文化失语症。

这个词语，原本是跨文化交流中，针对中国外语学习者，用英语表达中国文化能力严重不足这一现象的诊断。但在近些年，它被代指我们当下对于语言表达的无力。

2024年，中国青年报的一份调查发现，在参与调查的1333名青年中，有53.3％的受访青年感觉近几年自己的语言文字表达能力下降。

（《中国青年报》调查报告）

伴随着“造梗”和“用梗”的流行，我们在当代互联网生活中发现一个事实：我们正在梗的使用中，逐渐丧失精准描述的能力。

伴随着互联网的浪潮，我们在虚拟的数据中看到了比自己的附近更大、更广阔的世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梗”的流行，是互联网时代的一个必然需求。就像那些与日俱增的缩写一样，当海量的信息向我们涌来，我们就需要一个更直接，更高效的语言载体。

（up主陀思妥利卡啦啦总结的当代网友现状）

于是，“那咋了”们应运而生。这是一种只有互联网时代才会出现的表达。它用绝对情绪性的话语取代了信息传递。这三个字的组合看起来简单，却在无形之中完成了三个任务。

“那咋了”不包含任何信息，只是清晰地表示出一种态度。它拒绝沟通，拒绝更深的讨论，它以一种不容反对的态度将对话制止在了当下。

这也就是为什么，它会如此不好回应。因为它用一种戏谑的姿态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它听起来如此玩世不恭，以至于我们的一切反驳，一切解构都显得自讨没趣和上纲上线。

（网友对于“那咋了”的反馈）

不仅如此，它还潜在地帮你进行了社交筛选。“那咋了”们是一种社交辞令，它告诉你谁是“老土”的，谁在和你冲一片浪。那些理解和认同的人，就获得了社交的通行证，而那些觉得冒犯和无力的群体，则在无形中被排斥在了你的社交之外。

同时，这种拒绝不仅仅是一种态度，它还拒绝了一种更深度的思考，它看起来更加高效，用短促的语气，更快速地传递了信息，但本质上，以它为首的一系列热词，是用态度代替了可深入可交流的空间。

而这就是它最具有诱惑性的地方。为什么我们会意识到“那咋了”是一种有问题的表达？因为它如此得方便，又如此得具有惯性，它让我们习惯性地停留在囫囵之中。

在这个高速时代，不只是我们的身体要急着赶往下一个目标，我们的表达也更急切地渴求被理解，被接受。在此情况下，语言表达的精准度，就显得没那么重要，或者说值得被割舍。在这个一切都在追赶更高信息密度和更快捷的表达的当下，过去那种繁复的措辞，显得如此落后又过时。

从这个角度来看，“那咋了”显得如此粗浅和无知。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假如它真的这么一无是处，为什么它会如此轻易地获得大众青睐？“那咋了”背后，真的无法挖掘出更深的意涵吗？

当我们回过头来看最近对“那咋了”的讨伐，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当着我们真的依照“我们不说”的思路去面对生活，会发现它提供的选项牛头不对马嘴，甚至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因为“包的”和“志在必得”适用的场域有明显的不同，这种文邹邹的表述被放到生活里，显得无比古怪，甚至在仔细自忖后，会发现，两者在内容传递上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网友对于“我们不说‘包的’”系列视频的调侃）

而问题也随之而来，假如后者的表达并不比前者精确，那么为什么“稳操胜券”就是优美，“包的”就是烂梗？用“志在必得”取代“包的”，就真的就能为我们带来一个更深入的思考空间吗？

我们对于“那咋了”的排斥和贬低，映射了内心一部分对于流行文化的不屑。我们生活在其中，却又时刻觉得它不够高级，不够深刻。就像艺术品总在艺术家去世后才值钱，我们总是在一种表达和文化被淘汰后才为它蒙上玫瑰滤镜。

纵观历史就会发现，大众文化从来不会毁了一代人，恰恰相反，假如我们透过它“庸俗”的内容，就会发现它代表的是一代人真实的处境。

以“那咋了”为例，它的表达背后，其实折射出这个时代沟通的无效。我们无比清晰地察觉到，从代际差异到文化隔阂，每个人的价值观是如此的不同，同时又是如此的难以撼动。任何一种企图兼并的想法，都像是愚公移山一样收效甚微。

这种无力感不止体现在沟通上。当下的“躺平”和“摆烂”之所以会成为热潮，正是因为我们发现，在这个社会里上升的路径显得如此狭窄和拥挤，要过一根独木桥的远远不止千军万马。假如处处是机会，我们也不会如此清晰地表达拒绝。

（鲁豫谈对年轻人“躺平”的理解）

“那咋了”与其说是摆烂，不如说是面对无可改变的现实的无奈之举。它的背后，是一种跃迁无望后的自嘲，是对不断强压给我们的规训的消极抵抗。它看起来很丧，很不积极，但有时候，当我们在物质层面无力反抗，解构就成为了唯一出路。

同样是在去年，柯林斯字典将brat定为年度词汇。这个单词源自于英国歌手Charli xcx的同名专辑。

（柯林斯字典总结的年度词汇）

从表面上看，它是这个时代享乐主义的集大成者，它好像是一次彻头彻尾的俱乐部狂欢。你想象不到，有一天，一首歌的歌词，可以简单到只有“我想去俱乐部狂欢”。

（《brat》单曲《Club classics》歌词）

但假如你认真看歌词就会发现，这张专辑不止有派对狂欢和粗糙的合成器，它最独特，是精准地切中了时代脉搏的表达。

在单曲《apple》里，Charli xcx将自己的家庭关系比作一颗苹果。“我想有些苹果从中心就已经腐烂。让它腐烂的问题，在它落下前就已经注定”。它背后的意思是：有时候糟糕的家庭关系不是偶然，而是代际遗传的必然。有些问题早已存在，它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已经注定。

在另一只单曲《Girl, So Confusing》的混音版本中，她邀请了歌手Lorde一起创作。她们两人因为出道年份相近，甚至发型和外表都很类似，一度被媒体拿来相互比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的关系都因此很微妙。但去年两人合唱的这支单曲，打破了唱片行业的结构性厌女，也让单曲成为年度最为真挚的歌曲之一。

（Lorde和Charli xcx在科切拉舞台上合影）

《brat》真正迷人的，是它看到了隐藏在浮华之下，在喧闹的音乐声中，我们隐藏在心底最悲怆的孤独和痛苦。它关于无法弥合的家庭裂缝，关于社交网络带来的压力，关于无法改变一切的无力感。

而就像《brat》的正反两面，你会发现，大众文化从来不缺少丰富的外延，而是我们身处其中，就会处于一种无知觉的状态。就像生活在水里的鱼，从不会意识到那就是海。

它由我们构成，又反过来塑造了我们。我们从来没有意识到的是，我们的每一份感受都构成了大众文化的最小单位，我们消费着那些看起来庸俗和肤浅的内容，却不知道，它的背后是每一粒历史的尘埃。

当我们回头看，就会发现热词从来不是近几年独有。任何一种急于将一种大众文化文化定性的举动，都显得无比傲慢，因为大众文化永远处于流变和无限的可能。

因此，无论是只说“包的”，还是强迫性的将一切表达替代为“志在必得”，本质上都没有差别。因为它们都是将表达局限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拒绝了看到它背后可被探究的空间。

然而，我们或许无法武断地将一种表达划归为低劣，但可以时刻意识到它背后的含义。一个我们从来没有意识到的事实是：从来不是流行文化裹挟了我们，而是我们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选择了它。

戴锦华老师在2005年的一场讲座上说的话，时隔二十年听来依然振聋发聩。

（节选自讲座《活的知识——论大众文化研究》发言）

我们需要意识到，“那咋了”不是一种文化失语，而是一种选择。我们的每一次表达都是一张选票，它代表了我们觉得什么样的文化值得流行，代表了我们的价值观念，代表了我们的相信，我们的追逐。

而这才是我们要警惕那咋了低龄化的真正原因。恰恰是因为它太过复杂，太过需要对当下的年轻人处境和状态的了解，才能够被真正了解，所以我们不能在无知觉地状态下让它流行。当这些复杂的处境被搁置，只看到了它最庸俗的皮毛，才是语言被杀死的时刻。

所以，我们需要的从来不是非此即彼，不是只有两种表达可以选，而是“包的”也可以，“志在必得”也可以。我们要做的从来不是封锁路径，而是要尽可能多的去了解更多不同的选择，去投出我们想要相信的表达。

我们在说那咋了时究竟在说什么？没有人可以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因为它有太多丰富的、可以探讨的空间。但这个问题可以成为我们自我觉察的起点。从这里开始，我们的每一次表达都可以成为一面镜子，从中倒映出我们自我隐瞒的脆弱，纠结，不解。然后，才能真正拥有和理解这种表达。

而这时，我们才能自信对这个世界反击：是我，那咋了？